一、
母亲变了。自父亲去世后,在生理心理的双重压力下,母亲漫长的更年期终于以绝经告终。叶露好不容易从生活的重击里回过神来,却发现母亲有了变化,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桎梏,自顾自地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滋生起来,这个变化,不单是主卧马桶上空荡荡的收纳盒,母亲上衣里代替了调整文胸的小背心,更多的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叛逆。
清明过后,母亲每餐都会喝一杯药酒。小酒盅是父亲在世常用的,一杯二两,药酒也是父亲泡的,一罐二十斤,灌的是二锅头,泡的是当归和黄芪。第一次母亲接药酒,她以为是祭奠父亲,没想到酒没倒在地上,而是被母亲一仰脖倒进喉咙里。
第二天母亲又接酒,她憋不住问道,今天是怎么啦?不怎么,就是我胃寒,要喝点药酒暖暖胃。母亲道。她搞不明白喝药酒为什么能治疗胃病,人还愣着,母亲已经把酒干了。
她的话被堵住,当时没有发出来,也就失去了机会,后面母亲再接药酒,她当做没看见,大口吃饭。她也习惯于自我安慰——不就是二两吗,也就一百六十大卡,老太太吃完饭下去跳一个小时广场舞,也就代谢得差不多了,多大个事,何必惹她不高兴,想想也就算了。
可她万万没想到,母亲竟然抽烟。之前看到打火机,她以为是小超市送的赠品,可是星期五提前下班,打开门满屋子烟味,母亲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手上的红点闪烁,像蝙蝠的眼睛。她整个人愣住了,脑袋里一片空白。
叶露的外公是军人,参加过解放战争,小腿上缀满了炮弹绽开的洞眼,退役后转到地方的事业单位,仍然不改军旅生活的做派。没有兵,老婆和孩子就是兵,六点起床,饭前晨跑,被子要叠成豆腐块,说话要举手打报告……家里是另一个军营。
在外公的管制下,母亲是小心翼翼地长大的:勤快、话少、温驯、胆小,如同被套在一个被设定好的模具里,成年后直接成型——处理各种家务都是能手,不管在哪儿眼睛都有活,温婉贞淑,服从家长的一切安排,她嫁到叶家后,生活和在娘家没有区别,驯服的黄牛耕地时不需要用鞭子,既成的程序已经深入她的骨髓。
叶露从没见过父亲做家务,家里证件票据放在哪儿,退烧药剪刀在哪个抽屉里,他一概都是不知的,母亲只要离开一天,家里的一切都会停摆。父亲不管小事,只管大事,不自己操作,只技术指导,家里钱怎么花,哪些东西能买,事情怎样做,孩子怎么教育,都是用嘴巴下指示,而母亲就像个完美的下属般尽心尽责去完成。
叶露七岁时,外公就因肺癌去世了。长大后的叶露对外公印象很浅,他的霸道,他的严厉,他生活中的强迫症,都记不住了,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第一天上小学外公去接她的情景,那天他穿着一件簇新府绸衬衣,显得人异常庄重,和老师寒暄完,他将一个洋娃娃塞进她怀里,说是祝贺她上学的礼物。与母亲说起外公时的苦大仇深不同,她对外公印象很好,那个洋娃娃是百货公司的高档货,普通工薪阶层半个月的工资,父亲和母亲是绝对不会给她买的。
得知外公去世,她哇的一声就哭了。葬礼上,父亲神色自若地招呼着宾客,母亲红着眼圈牵着她,大舅和外婆捏着手绢坐在椅子上哭,眼睛和手绢都是干的,最伤心的人反而是她这个刚满七岁的外孙女,当然这眼泪大部分是源自再也收不到洋娃娃的悲伤。
外公去世后,大家都松了一口气。头七和三七,母亲只在家叠了一串金元宝,照常在下班的路上和人说笑,照常在晚餐后看两集电视剧,等到五七那一天,前面解脱的自由积压到了一个顶点,反作用力爆发出巨大的愧疚,她开始哭着对叶露说起外公对她的种种好处,买了整箱鞭炮,还花八十块定制了全套豪华纸扎。
父亲抱怨母亲太浪费,是封建迷信,是愚昧,一贯说话细声细气的母亲却尖声反驳,说父亲没良心,外公活着时对他毕恭毕敬,死了马上就变脸,连纸扎也舍不得给他烧。这是叶露第一次看见母亲和父亲争吵。
过去几十年里,母亲一直是以一个贤妻良母的模版来生活的。这是记忆,也是真实。叶露从没想过有一天,母亲会改变。她应该是系着格纹围裙在厨房里忙碌,又或是穿着月白色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面前这个藤椅上歪着身子抽烟的女人像烟雾,像幻觉。她定了五秒,低下头放包,把钥匙挂在门后,然后一只手撑着鞋柜脱鞋,语气轻松地开口。
“妈,你怎么在阳台上抽烟?”
她以为母亲会惊讶,会羞愧,会像小孩子般慌乱地解释,结果等她慢吞吞换完拖鞋,母亲都没动。
“妈,你怎么在抽烟?”她又问了一遍。
“没事儿,窗子开着,味道一会儿就散了。”
父亲去世后,家里就再也没有烟味,长时间没闻到烟味,陡然一闻,从胃底到气管都痉挛着翻滚,她捂着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你今天这么早?”母亲把烟熄掉。
叶露这才发现,墙边花架下放着一只可乐瓶,盖子掀了,装了半瓶水,里面密密麻麻漂满了烟头,汁水如咖啡一样黑浓。只看了一眼,她又开始反胃。看来母亲瞒她很久了,可不管是抽烟这件事,还是用空塑料瓶来当烟灰缸,都让她不解,而这不解又加重了她的愤怒。
“你不是不会抽吗?什么时候学会的?”
“平常我不在家里抽。”母亲说道。
“抽烟有什么好!外公是得肺癌走的,大舅也是肺癌,你一把年纪了学抽烟,是哪里想不开?”干咳过后,叶露头都是晕的,父亲抽烟,是她童年时最讨厌的事,没想到父亲走了,母亲马上接棒。
母亲站起来,藤椅嘎吱一声尖叫,阳台变得逼仄起来。
“我是想开了。”母亲看着窗外,“抽烟要是不好,怎么他们都喜欢?这的确是个好东西。我操劳了半辈子,现在就想松快两天。你闻不得味儿,我以后不在家里抽了。”
二、
叶露有心修补与母亲的关系,现在家里只剩下两人,还都是女人,于情于理都应该比从前更亲密才对。周末她带母亲去逛街,给她买了一套护肤品,一双乐福鞋,自己倒是没什么想买的。中午吃日料,她喜欢鲑鱼子寿司,点了六个,以为母亲不会吃生的,结果母亲不仅吃了鲑鱼子,刺身也能大胆尝试。
“小姑给我介绍了一个人。明天见面。”食欲满足后,人会变得心平气和,她捧着棕色的粗陶茶杯,看着母亲夹着天妇罗往小碟子里戳弄。
“她怎么不和我说。”母亲放下筷子。
叶露端着杯子不说话。小姑和母亲关系并不好。
“你要是不想去,就算了。”
“我已经答应了。”
“你不要勉强。”母亲道。
“不勉强。现在相亲不是很平常吗?”她不想和母亲过多地讨论婚恋问题。心底里,她认为母亲是个失败者,所以也没有资本来发表见解。以前她迷信缘分,现在倒觉得缘分其实也是拽在人手心里的,不争取,永远不会来。
“反正你自己拿主意。”母亲擦了擦嘴角。
“你以前干涉得也不少。”她笑道。
“你已经大了。我们那套早就过时了。”母亲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纹路,随着表情纵横变化。
“我倒觉得你以前说得也有道理。”
母亲以前总是说男娃儿服学堂管,女娃儿服丈夫管,女人总是要嫁人的。说她不会哄人,太倔。男人啊,不管是什么样的,骨子里都是老一套,你太要强了,嫁人了会吃亏的。大二那年的除夕,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。
她当时嗤笑,除非能哄一辈子,要不有什么用?忍得长满小叶增生,忍得得癌,那才是真吃亏呢!从青春期开始,她就开始反驳母亲,母亲嘴里那套陈旧的观点,事事以夫为天的做派,她逮到机会就讥讽。可时过境迁,两届前任的分手理由都是说她太过强势,母亲的话也没说错。
她已经很久没和母亲一起逛街。读书时和母亲逛街,她看中的衣服,母亲多半不会买。这条裙子太短,不像学生穿的。这件衣服太透,内衣都看得到。镶水钻的骷髅头不好看,女孩子还是穿得素净点好看。母亲脑袋里拧着一根发条,唯恐踩线,不仅自己怕,还要监督女儿,每回高高兴兴出门,垂头丧气回来。衣服是买了的,也不是不好看,但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气,但小的无关紧要的地方,她愿意做一些让步。
这股积压的火气在她正式工作的第二年爆发,自己有了钱,腰板就硬了,每个月交过生活费,还剩大把闲钱,仿佛是要把以前错过的遗憾都补齐,她买了很多运动鞋,因这满鞋柜昂贵又上不得台面的鞋子,她和母亲大吵一场,然后搬了出去。
搬家之后,她就脱离了家庭的掌控。一开始,父亲的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,她面上应了,转过头就戏弄人,打字聊天全用英文,聊国际局势和专业知识,对方语法和单词的错处,她还圈起来修改了给对方发过去,不像是交朋友,倒像是考学生,那股威严的气场穿透屏幕,足以让人联想起高考的痛苦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