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肚子苦要多少甜才能填满答案是一点点

妈妈最开心应该是和爸结婚。后来和我讲起还害羞，那似乎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妈妈笑出声来。爸爸是国家干部，方圆百里也没几个，可见妈妈年轻时多么漂亮。当时妈妈18岁，刚到结婚年龄。爸爸26，媒婆给他介绍过一打对象都不满意。当时爸工资高，大几十块，养活一家六口。可结婚后不久，爸爸被精简下放回乡务农。爸爸带着妈妈就去江西外流，在井岗山车伞把子。按今天的话说，就是出门打工。听说我的哥哥姐姐就生在井岗山，也埋在井岗山。妈妈奶水不足，用一头长发换了一条鲤鱼发奶。从我记事起，妈妈就一直是短发了。我对妈妈最初的记忆是年，我四岁。当时妈妈快生了。家里没油，吃红锅菜。爷爷有点油，锁在柜子里，钥匙吊在裤腰带上。爷爷分开和叔叔过，叔叔还没结婚，四个姑姑都出嫁了。爸爸问爷爷要一调羹油，爷爷不给。爸爸就把爷爷放倒，抢了钥匙，舀了一调羹油，给妈妈炒了一碗白菜。妈妈挺着大肚子，坐在桌子上，叫我，来。喂了我一根白菜。我吃完又望着妈妈，又喂了我一根。不久的一天下午，妈妈在队上出工，匆匆回来。进门就往地上一蹲，然后叫我拿剪刀。我弟弟就这样来了。后来我老婆生我女儿，想顺产，痛了一天一晚，把我手掐得稀烂，最终还是剖腹产。当时我就想，要是过去，就一个字，死。我就带弟弟。带到两岁，弟弟长大了，扔到地上不管了。我也上学了，六岁。从此，我的一天大概就是这样过的：早上放完牛上去学，放学回来扯猪草，再上山砍柴，回到家天已经黑了。晚上用定罾搞鱼，小鱼小虾。自己不吃，卖钱。一年下来可以卖十多块钱吧。很多了，当时肉七毛七，学费一块还是一块五，记不清了。由于可以卖钱，我特别来劲，恨不得到一直到天亮，每天搞到十一二点，睡五六个小时。没有月亮的时候，就带支手电，怕蛇咬。我十三四岁得了肺结核，应该与劳累有关。等了两三年才有钱买药，差点死了。其时小时候也经常生病。一直到十七岁治疗肺结核之前，我就吃过一次药。有一回我病得很厉害，一直发烧，全身无力。我就想，要是我死了，妈妈怎么办，还不累死？当时爸爸被关起来了。他去外面想找点钱。当时出门要公社开介绍信。我家是地主，开不到。爸爸就拿了姑父的介绍信，被发现了。妈妈知道消息，天天哭，晚晚哭。哭了个把月吧，眼泪哭干了，就不哭了。有次抱着我哭，说要不是你们两个血块子，早就一绳子。我就死死地抱住妈妈，还偷偷把家里的绳子藏起来。我好怕，妈妈死了，我怎么办，弟弟怎么办？那次弟弟也病了，凑成一担，妈妈就用箩筐挑着我们，去公社卫生院。一路走一路骂，说一天到晚生病，怎么就不死？我当时就想下来自己走，但实在没力气。弟弟还小，不懂事，就啃手指，口水都出来了。凭良心说，我算尽力了，八岁开始还去队上出工，一天三分工分，妈妈八分，爸爸十分。但说实话，我也玩。妈妈就说我只想偷懒，不懂事，开口闭口就是打死我，或者装在笼子里，丢在水里漫死我。妈妈打我，我从来不哭，也不跑。我知道这样妈妈会越打越来气，越打越狠。我就是想让妈妈出气，把肚子里的气都出完。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看来是错的，那气是出不完的。我弟弟就跑。有次妈妈追了他几里，没追上。等弟弟回来，妈妈都没有力气打他了，骂了几句就算了。弟弟和我睡一张床。等他睡着了，我用麻绳把他捆在床上，拿扁担扑。叫你跑，叫你跑。从此，妈妈再打弟弟，他不敢再跑。他就抱着妈妈哭，我不哭。妈妈也对我好过一次。那是一个春天，我的生日。我生日是农历二月三十日，很少，没有就过二十九。妈妈在田里干活，捉了几条小泥鳅，用狗尾巴草穿穿一串。结果收工时不见了。妈妈真厉害，居然查出是谁偷了。就和对方干起来了。我家是地主，爸爸不好出面，出面反而更占下风。所以，一吵架多半是我家输，妈妈也就只能忍。这次妈妈没忍，带着我去上门。上门是我们那里吵架的杀手锏，百战百胜。作为战术，一直被追赶，从未被超越。上门，就是女人带着孩子，去对方家里，把大门门板卸下来，躺在上面，堵住出口。这个当然没实质性作用，主要是一种决战到底的气势，心理战，对方可以走后门。要命的是，对方吃饭，就上桌抢饭吃。不，直接去灶屋，从饭锅里抢饭。当时主要吃红薯，饭本来就少，一般让给小孩吃都还不够。上了三天门。一收工，妈妈就带着我和弟弟，一手牵一个，雄赳赳，气昂昂，去抢饭。那是我童年最闪亮的日子，每餐吃一大海碗，压紧压紧，堆起来。只有一次机会，没有第二碗。一直到包产到户，没吃过那么多饭。后来对方赔礼道歉，队长出面调停。妈妈带着我们，鸣金收兵，班师回朝。这是我家对外作战，唯一一次全胜，不战而屈人之兵。人民群众的智慧无穷无尽。从我八九岁起，妈妈就崩溃了，三天两头病倒。好一点就爬起来，没几天又病倒。那时已经又多了个弟弟，多了一张口。没钱买药，就当神打治。神打，就是对方用法术咒语，隔山打牛。我两个姑父，据说都会法术，经常来我家，给我妈治病。把一个碗摆在门口，用斧头砸烂。门上、床上到处贴满满鬼画挑符。插几根香，烧几张纸钱。一手端一碗水，一手拿根香，口里念念有词。我当时也想学，其他都学会了，就是听不清念什么，问又不说。我每次尖起耳朵听，最后一句后来听清了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。那碗水就是药。这当然是封建迷信。再说真有神打，为什么不打我爸呢？虽然吵架我妈出面多，但战争首要目的，就是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，我爸才是家里的顶梁柱。当然这都是长大后才明白的，当时我是信的。妈妈就去过一次卫生院，我十一岁那年。爸爸和叔叔用竹椅和两根竹杠抬去的。妈妈叫我把枕头给她带上。我一个人照顾妈妈。晚上，妈妈声音格外温柔，说她这次会死了，枕头里有一百零三块五毛钱，是慢慢攒着给我讨老婆的。这，这，怎么可能，这么多钱？我当时惊呆了。然后抱着妈妈嚎啕大哭，说妈妈不能死，不会死，要死我去死。你看啊，历史都是男人写的，好像也是男人创造的，但历史很少歌颂父亲，多是赞美母亲。如果要我来写，整部历史，我就写四个字：母爱无敌。多年后，我亏光千万家财，净身出户。剩惠州一套房子，卖了百多万，留给前妻和两个孩子。前妻主动提出复合，收留了我三年。为了鼓舞我斗志，前妻说还有私房钱一百万。她言语中颇为得意。我嘴上敷衍厉害厉害，心里不以为然。结婚十三四年，我平均每个月给她两万，差不多有万。这水平比我妈差远了，一代不如一代。那次妈妈还要我对老婆好，女人苦，千万不要打老婆。所以，我从小立志，对老婆好，坚决不打老婆。可是，我还是没做到，离了。虽然一直没有动过打老婆的念头，离婚后，复合过程中，还是扇了前妻一巴。唉！从小就见爸爸妈妈一年四季吵架。爸爸经常打妈妈，掼倒在地，用脚踩。每次爸爸打妈妈，我就打爸爸，用扁担抽。读师范二年级，我还主持过一次家庭会议，建议父母离婚。爸妈都同意，但都是嘴上说说而已。我父辈那一代，没见过一个离婚的。我爸爸当然也苦，但对他打妈妈这一点，我恨得他要死，一直恨，一直恨。后来我结婚了，前妻和我妈一样，一天到晚叨叨叨，我也就慢慢原谅了爸爸。唉！年，我14岁，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。当时还是很穷，去师范，我除了短裤有两条，其余衣服都只有一件。不爱洗澡的毛病，就是那时候留下的。但那应该是黎明前的黑暗了，包产到户，至少吃饭不成问题。可是，妈妈已经病入膏肓。我17岁毕业，在花石镇中心小学教书。医院，医院，就在我们学校对面，走路三分钟。我就把我妈妈接到我学校。医院有个主治医生，是我下围棋的棋友，玩得很好。我找他给妈妈进行了一次全面体检。主治医生告诉我，我妈一身的病，医院，没几万块钱根本没用，还……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吧。我工资才一百多，当时万元户是上报纸戴红花的。到年，我教了六年书，全部工资就用来吊妈妈一口气。妈妈总是催我找女朋友。19岁那年，学校分了两个女老师，我闭着眼睛就抓了一个。当时就想结婚，可惜还差三年。和女朋友谈了三年。那三年应该是妈妈最幸福的三年吧。她每天就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弄好吃的。身体也好了一些。事后一想，那可能是一次大规模的回光返照。和女朋友分手后，我就不再想找女朋友，一门心思想怎样赚钱。后来妈妈死了，我对结婚都失去了兴趣，三十四岁才被结婚。年，我不顾学校领导反对，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。名字叫蓝太阳服装大世界。我就是希望太阳变成蓝色，出现奇迹，改变世界。开业选在中秋，学校有几个玩的好的老师偷偷跑去放鞭炮。当天衣服全部卖空，还不够卖，赚了一千多，一年的工资。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天，三天三夜没睡着，睡不着。当时周六还要上半天课，我就把课和其他老师对调。一个人背着两个纤维袋子，去株洲南大门服装批发市场进货。结果半年就关门了。当时农村的消费，集中在过年和中秋，端午都不行。我不甘心。我和我妈说，我要去深圳。我妈知道我性格犟，当场就一跪，抱着我的双腿摇啊摇，哭着求我不要丢掉工作，她要死就死。我口里答应她，心里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。当时是年，东风吹来满眼春。听说深圳遍地黄金，我要去捡几块，救我妈的命。七月放暑假，我预支了八月份的工资。和妈妈一起回家，搞双抢。但我没搞双抢，当晚就不辞而别。当时是下半夜，月光很明亮。我走得很快，生怕被发现。在转弯的时候，我突然停下来，回头看了一眼。屋前一棵樟树，把老屋全部挡住了。那是我亲手种的。当时，也是月光下。爸爸妈妈每天晚上，开山挑土，打地基。大部分是石头，搞了几年。我也帮忙，用手滚石头。往事一幕幕，突然一身狗叫，打断了我的回忆。这一别，和妈妈，竟然是永别！我到深圳两个多月，妈妈就走了。尿毒症，肾功能衰竭。妈妈拒绝治疗，多次拔管。她说她还有三个儿子，一个都没有成亲……唯一欣慰的就是，最后上厕所要人扶，妈妈就只要爸爸，外婆都不要。电报是一个老乡转给我的。母病、母危、母亡速归，三个电报一起。老乡一直没找到我，我当时在深圳街头四处流浪。当时我一把扯过电报，对天一声狂叫，一头砸在树上，血了流一地。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，生不尽孝，死不送终！你这个畜生！我遇到命最苦的女人就是我妈妈，没过一天好日子，没过一天，享年四十九岁。其实肯定不是，那个时代比我妈命苦的应该很多。没人能超越历史。时代一粒尘埃，放在个人身上，就是一座大山。一个女人，折射出一段历史，被历史吞没。但母爱，穿透历史的尘埃，光芒万丈。有人说我们五六十年代人最苦。一肚子的苦，究竟要多少甜，才能填满？答案是：一点点。所以我们那一代人最幸福，格外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，感到格外的幸福。只是我妈妈太苦，我到今天还不能接受。妈妈死后三年，95年，我就工资过万，就可医院看病。三年，三年很久吗？妈妈，你挺了几十年，就不能再挺三年吗？98年，我存了50万现金。在长沙，我曾拿着妈妈的病历，医院，找最好的专家医生咨询。专家说，换肾，应该可以活个十年八年。妈妈，你听到了没有？肾不行咱就换肾，肝不行就换肝，心脏不行就换心脏！你儿子大把钱。钱算什么，没了再挣，可人死不能复生啊。再不行，就换我的命。我命长，现在还没死。可妈妈，你已走了三十年了。你一走，那个家，就散了。从医院出来，我跑到湘江大桥，面对橘子洲头，看着滚滚江水，不断地拍打着栏杆，嚎啕痛哭。我恨死了妈妈，恨死了自己，恨死了老天。问苍茫大地，谁主沉浮？苍天有灵，安我母魂！每次写妈妈，总是哭得稀里哗啦。我其实是在治愈自己，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苦。永远没有感同身受，不是自己的妈妈不知道。哭出来会好点。过好点，不正是妈妈的心愿么？妈妈，我听你的话。如果再结婚，一定不会打老婆，我保证。我一定会对她好，就像对你一样。好了，妈妈，安息吧。